下午一点半时分,众人已经换了一身还算整洁体面的格里芬制式军服,集结在基地的跑道列成两列纵队等待新的指挥官以及新的部队到来。也许没这个必要,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们已经被高层定义为逃兵和溃军的存在,这种体面在她们的身上只会让人愈发鄙夷。
ZAS此时仍作为上校的副官在清点着人数和确认每个人的数据档案,这将会作为新指挥官的参考来决定她们接下来在新部队的分配。
事实上这些数据早已在昨天就已经清点完毕,但ZAS依旧希望借此来掩盖她的心绪神离。每一个人都在神离,有人在期待新部队的规划分配,有人仍未从几天前的那场恶战中回过神来,有人则在想着上校。
ZAS强忍住想啃咬指甲的欲望,看着空旷的机场,机库也是空空如也,所有能动的军用飞机都早已被调往前线。现在的气候并不炎热而可以称得上干爽,暖洋洋的阳光从天空上一片灰黑色的云层之中短暂地洒下又转眼间被云层覆盖。
上校此时终于出现了,他此刻一身格里芬指挥官制式军服,臂上仍挂着上将的军衔,不知用什么办法让他那条破腿不再蹒跚。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些对上校接触比较少的人形认为上校接下来会开始一段悲壮的辞行演讲,而像ZAS、M2HB这样的老兵则认定他直到就任仪式开始前都会保持无言。
上校确实如老兵们想的一样,只是走到队伍前,面向着众人缓缓敬了个礼,随后走到队伍边缘与她们一起站起了军姿。
她们不需要等太久,八分钟后,大型喷气机的引擎轰鸣声如期而至,天际边一个小光点开始慢慢放大,等再近点时,机体上闪烁着的红绿白三色的航空标志灯也开始逐渐明晰起来。当这架飞行堡垒夹杂着狂风和狂风撕破空气带来的气流声、航空轮胎摩擦混凝土地面的尖锐刮蹭声、引擎轰鸣的咆哮声一起在跑道上拖出一条条黑色的胎痕时,上校开始发号施令,让队伍转向并以小跑状态列队朝飞机降落的地方前进。
“队列不要乱!面向前方!挺直腰板!前面的跑快点!”
上校近乎是在咆哮了,因为这头巨兽的引擎仍未熄火,虽然已没了之前的气势,但仍在发出轰隆隆的低吼。
队伍最终在机尾停下了,这是一架C5M“超级银河”运输机,机身上印着格里芬的条纹羽毛盾牌标志。
随着后舱门缓缓降落,开阔的机舱内部一名与上将同样着装的年轻男子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上校一行人。准确的说是一名男孩,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仍未毕业的高中生一样年轻,即便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和清秀如邻家大哥哥般的脸庞也仍未能盖住那种年轻人特有的稚嫩。
但随后下来的一支队伍让上校一行人多多少少有点惶恐,因为那名男子的身后的百来名人形们正以三个纵队为队列各自带着自己的武器行李开始下机。那简直就是一群会走路的利刃,这不是开玩笑,上校以他多年戎马生涯的直觉敏锐地判断:这是一群杀伐果断且毫无怜悯之心的杀戮机器。她们与眼前这群“逃兵”最大的区别在于,她们下机时观看后者的眼神中既无鄙夷亦无好奇,完全就是一群狮虎豹在观察地上一群搬家的蚂蚁是否对她们有害一般冷漠且不带任何表情。
两支队伍就这样会师了,为首的年轻男子开始下令让他身后的那群虎狼之师面朝上校的队伍立正。
“格里芬下属第八强侦营,我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也是你们接下来的指挥官:卡利·劳伦斯准将。”对方朝上校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但脸上却全无军人的肃杀,而是抱以一种阳光的微笑看着上校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德·格拉斯上校。”上校朝劳伦斯准将回了个同样标准的礼,极为简短地自述了一下。
“不不,您的事迹在下也略有耳闻。”对方和蔼微笑地纠正他。“您是德·格拉斯上将。”
上校从他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中听出了贵族高官特有的慵懒腔调。
“随你怎么说,先生,我现在是德·格拉斯上校,”上校重复了一遍。
“放轻松,伙计,你仍是她们的指挥官。”劳伦斯准将看了眼上校身后的众人。“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但我还犯不上用这样的散兵溃勇去打仗。”
“她们是我见过最好的士兵。”上校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哦?”劳伦斯准将把目光重新收回到上校身上。上校态度之强硬显然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她们尽了士兵的本分,无论我这个做指挥官的有多无能,她们依然毫无反顾地选择跟随我。”上校也一种坚定的目光毫无忌违地对上了劳伦斯准将打量的目光。
劳伦斯准将对上校的回应大出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他缓缓地走到上校面前,把脸以一种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距离凑到上校脸前。
“我喜欢你。”对方无视上校从坚定到疑惑再到敌对的神情变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跟一般的军官不同,你把自己的手下的命当做了自己的命,很好。”
上校皱了皱眉,没有回应,于是劳伦斯准将继续说下去。
“但这不是你阵前抗命的理由,你也知道军人的本分是服从命令。那么现在回答我,如果是你怕死,怕她们死,为什么你要投身这场毫无人权可言的战争?”劳伦斯准将脸上之前的笑容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冰冷。
“她们把自己的命当成子弹交给了我,我不能把她们当做打完就扔的弹壳。仅仅如此。”
“但你这样又能活几个?”
“这跟数量无关,命不是用来比谁更贱的。”上校平静地看着卡利·劳伦斯准将。
劳伦斯哑然了,他决定不再跟上校浪费口舌,转过身开始对他的部队下令拿起各自的行装离去,他无心再管上校这伙残兵败将的死活。
“我会让你和你的人带着羞耻活过这场战争的。”劳伦斯头也不回地对上校扔下了话。“现在,带着你的玩具们去跑后勤。”
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最后一架C5M“超级银河”运输机已经完成了物资转移,此刻正缓缓划过亚罗斯拉夫城上空。
就任仪式极为简短,新来的劳伦斯准将并没有在格拉斯上校的部队上身上花费太多功夫,草草地将上校分配为后勤部队长并让她们即刻前往亚罗斯拉夫尔城内负责临时治安维护的工作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卡~利·劳~伦~斯~。嘿,杨基佬,你觉得他会是那个阿拉伯的劳伦斯吗。”M950A靠在昏黄的老旧路灯下对身旁的M1903问道,目光却穿过远处的摩天大楼,看着那架运输机左红右绿的航空标识灯此刻正如同星星般闪烁在黑暗的空中。
“那是个利米(Limey:美国人对英国人的蔑称),军官世家。听说他祖上四代人都参加过这两百年来人类几乎所有的战争呢。”M1903肩上挎着步枪站在M950A身后的黑暗之中。
“我不喜欢这个姓,只有死玻璃跟利米才会叫什么劳伦斯。”M950A叹了口气。“但愿他不会雨露均沾。”
当那架运输机带着轰隆隆的引擎声与闪烁的航空标识灯一起消失在漆黑的天际中后,这个城市里唯一能证明有生命存在于此的痕迹便只剩下了远处时不时传来的犬吠声。亚罗斯拉夫尔城内的居民早已三去其二,不算开阔的道路上甚至没有一辆停着的汽车。
“城都快空了,这狗也怕寂寞啊。”M1903听着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心不在焉地说道。“都说狗能看清人的心肝脾肺肾呢。”
“谁跟你说狗了。”
“我以前待过一个部队,那个部队的指挥官养了一只比特斗牛犬。那时候还没打仗,他每天就只是开车带那条斗牛犬出去玩。”
“…”
M950A并不傻,她察觉到了今晚M1903的心事重重。并不怪她,这几天来一连串如梦境般的遭遇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变得敏感起来。
“后来三战爆发了,开战第三周,他的车在开往我们所在的阵地的时候就被敌军一架无人机的导弹给掀了,他和狗当时都在车上,在无人机发射导弹之前就死咬着他的腿想把他拉下车…”
“后来呢。”M950A终于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的欲望。
“他还当狗发疯了呢,以前就有人说过比特斗牛犬驯化不彻底,七分**还在。于是他就把狗给扔下了车。但,当那只狗来到我们阵地上时,还拖着它主人连着肩膀手臂的脑袋,因为拖到一半肠子就断了。我那时是队伍里的医疗兵,那只狗咬着我当时那个指挥官的手把尸体拖到我脚下,呜咽地叫着,跳着,咬着我的裤腿,要我救他。说真的,如果不是那条狗我都不敢相信那团黑糊糊血淋淋的东西是我的指挥官。”M1903的语气异常平静,就像在诉说一个跟她无关的故事。
“当我蹲下身查看那具尸体时,它又沿原路跑开了,后续收尸的人跟着那条狗才找到那辆被炸飞的车和我那可怜的指挥官那卡在车底的半截身体,连着杠门的肠子从山坡下一路被拉扯到公路上,又沿着公路拖了有大概…几十米那么远吧。见到这场面的所有人都在吐,狗也在吐,不过狗吐出来的是两截断指,大概是拖尸体的时候咬断的。”
随后M1903顿了顿,在整理好思路之后便开始继续说下去。
“狗也不用等太久,它在我们阵地上绝食两天后,敌人的一次炮击顺带着把它的临时狗窝也炸飞了。不过这次没人拖它的尸体回来了。”M1903说完之后掏出了身上的水壶给自己灌了一口,这说明故事已经讲完了。
M950A则靠着路灯低头回味着这个她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故事。
犬吠声已经没有刚刚那样频繁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M950A觉得自己听得懂狗的语言了,它仿佛在说…
“救…救~我~厄…呕…救救我的…指挥官…”
正在神离的M950A被突然凑近她耳边如同垂死之人般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抬起的头全力地撞上了身后满是铁锈的路灯灯身,在响彻整个街头的“碰”的金属撞击声过后,昏黄的灯光垂死挣扎般地摇晃了几下,灭了。
“我*你妈!”
M950A一只手捂着后脑勺,痛苦地从喉咙中挤出低沉的哀嚎与咒骂,另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手枪。
M2HB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蹦了出来,貌似在M1903讲故事之前便已经在两人附近潜伏着,蓄谋着她的损人计划。
“喂喂喂,军法条令第二条:不能拿枪指着自己人啊。”上一秒还在暗中窃喜的M2HB看到M950A这副架势才惊觉大事不妙,连忙摆着手后退了几步,两腿半弓状做好随时起跑的姿势。
“我去你*的军法!”M950A已经把拇指放在对准M2HB的手枪保险上了。
M1903心里暗暗叫苦,但M950A在M1903开口之前放下了手枪。不过M950A显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她将手枪收回腰间的枪袋里后便弯下腰开始收集路上还算大块的石头。
“嘿!嘿!我们都是好小伙啊…..啊啊啊啊啊!”M2HB的最后一个字被无限拉长了,她像条狗一样哀嚎着抱着头在下一枚石头命中她头部之前跑开了。
在M2HB再度折返时,M950A已经带着满肚子邪火跑远了,只留下原地一脸苦笑的M1903。M950A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是下意识想离她们远一点,或者说离那些零星的犬吠声远一点。
她成功了。在M950A漫无目的地走到一个GPS上都没有显示的老旧房区时,她终于听不见狗叫声了,只是M950A现在已经不知道回返的道路了。
M950A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这时又被眼前的荒诞怪异,犬牙交错的弄巷给整得晕头转向,巷子里没有任何照明设施,也没有任何一个房子亮着灯。不知在黑暗中走了何时、摸索着拐了多少个弯,M950A终于在某个拐角处的尽头看见了一丝灯光。现在的她如同刚出土展翅的飞蛾般,盲目地遵从着光的指引来到灯光下的一所简陋水泥房的门前。
此处的灯光没有之前的那般昏黄而是惨白,无数纲鳞翅目昆虫围在嗤嗤作响的灯泡附近狂乱切没有目标地飞行着,它们迷乱的影子被灯光映照得臃肿不堪,在M950A身旁和脚下的墙地上来回掠过。锈迹斑斑的铁门跟周围的墙壁自成一体般祥和,发黄的墙皮在这些飞虫的撞击下粉碎掉落,露出下面一层褐色的泥状的不知名建筑材料。死寂的空气当中充斥着一种空气干燥后的气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某种劣质香水味。
M950A不爱看鬼片,也并不惧怕黑暗。现在的M950A内心中只有无尽的迷茫和不知什么时候袭上心头的孤独。她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飞虫的狂乱的身影和让人迷离的灯光。身旁的玻璃窗上,惨白的灯光下,M950A玻璃的反光之中看见了自己可悲的、孤独的脸。M950A因此陷入了呆滞,停止了一切思考。
M950A经历过四次国家冲突,一次世界战争,而正在经历的这场战争,尚未完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结。自诞生四年以来参战无数却没有哪怕任何一个人对她们说过一个好字,打到最后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你们也该学着去融入人类社会了。人类自己在社会上混个十年二十年都还是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我希望你们不要这样活。”
那个落魄军人的话神使鬼差地在M950A脑海中响起,她今天并未理解这番话的意思,而现在她却忽然想明白了一切。因为M950A忽然意识到,现在从她视觉感官里传来的一切事物,是这四年以来她第一次接触到的,除战场以外的,一个陌生的,崭新的一切。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上校想传递给她们的事物原来是如此的沉重。
“呼~~~”M950A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呼气。
M950A缓缓地转过头,所看到的是她所见过的世上最美的女性。
声音主人此刻正以一种平静眼神看着M950A,左手拿着一袋不知道什么东西,右手正夹着一根已经点燃的烟,之前呼气声便是来自此处。
对方一头银长发,以一条深蓝色带子充当发箍,额前细碎的刘海之下是双暗红色的瞳孔,你无法在其中看见任何情绪波动。身上披着一件这不算太厚的羽绒服。她的脸庞形容成世界级人偶雕刻大师的作品并无任何夸大成分,因为她精致的脸蛋上真的如同人偶般没有一丝表情,就如同她的瞳孔般平静、没有任何情感流露。
“我…我挡…挡到你了吗…”M950A颤抖的嘴唇最终吐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英文单词。
对方的回应是抬起夹着香烟的手,M950A竟觉得她这一举动是为了要在自己此刻堪称愚蠢的脸上留上那么一个痕迹,下意识地捂住脸。
而对方仅仅只是深吸一口尼古丁,随后把脸转向一旁将呛人的气体呼出。
“你…的,陪伴,我…我…”
M950A大概是失了神,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便转使用不明所以的俄语迫不及待地朝对方继续说道。她大概真的太孤独了。
但未等M950A说完对方便扔掉了烟头以及手上的袋子,双手以一种无人能想象出来的温柔轻轻地抚上了M950A如迷途羔羊般无助的的脸,随后径直吻了上去。
M950A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这种身心都快被融化在其中的感觉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梦境之中。在对方嘴唇碰上来的那一刻,M950A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人的嘴唇是可以这么软,可以如此香甜。
袭击者忽然伸出了舌头并将其以一种粗暴的手段将M950A的牙齿撬开,如同一条骚动的毒蛇般用舌信子在M950A的口中蠕动着。两者的舌头很快便缠斗在一起。几个回合过后,这条毒蛇收回了自己的舌头,龇出毒牙给M950A的下嘴唇狠狠地来了一口并在M950A的嘴唇上留下了透明拉丝状的毒液。
在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和血丝的腥甜味儿的双重感官刺激下,M950A终于惊恐地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同时也发现了她刚刚为之神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眼前这条毒蛇的盘踞之处。
毒蛇没有给M950A继续惊恐下去的时间,她一手将地上的袋子拿起,另一只手缠到了M950A的腰间,将其拖进了蛇窝。。
满是锈迹的铁门吱吖地呻吟了一声,轻轻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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